1977年北京市理工科高考最后一門是語文,定在12月11日,作文題目是《我在這戰(zhàn)斗的一年里》。北京市環(huán)保所工人閻陽生的答卷《我在這戰(zhàn)斗的一年里》,當年曾因其“另類”而引起轟動。
閻陽生:《我在這戰(zhàn)斗的一年里》
再也沒有比嬰兒的第一聲啼哭更能提醒你已經進入中年了。這是個女孩兒,皺著眉頭哭著。大概她也像門口的那個護士一樣,不相信這個挎著書包、滿臉胡茬的人就是她的父親吧。
常言道:人過三十不學藝。而我卻好像故意和年齡作對一樣,日夜埋頭在做十幾年前應做的事:投考普通大學。當然啦,鼓勵支持,冷嘲熱諷,各種反應都有。但是激勵我干下去的卻是這樣一件小事。
開春的時候,一些外國的技術人員和廠商要來修理一臺進口的色譜儀。這臺儀器已經好幾年沒有人動它,在角落里發(fā)著令人生畏的幽光。當它得以重見天日的時候,我們花了好幾個月的日日夜夜,卻無法使它正常工作。由于在保修期,根據合同請原公司派人來修。
這些外國人幾天的檢修,機器正常了。而我既不知道它是怎么壞的,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好的。在和這些外國人的座談會上,在他們友好的外表下面,在他們彼此會意的眼神中,我感到他們無法掩飾的輕視,像針扎一樣。回家的路上,我和老陳——我們的技術員一句話也沒說。只是在分手的時候,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:“慚愧呀!”我理解他的心情,作為祖國培養(yǎng)了這么多年的技術工作者,再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了。在他的話里不僅有內疚,更感到一種力量。從這兒以后,我們不約而同地開始了一個鉆研學習的熱潮。我們的口號是:向“四人幫”討還時間,為祖國爭氣。而我更給自己立下了一個目標,要在一年里拼命拿下本行的專業(yè)和外語。
學習是困難的。眼前的線路圖像蜘蛛網一樣,而單詞忘的比記的快。在深夜,當我眼睛發(fā)疼,頭腦快要脹裂的時候,我也常想,何必呢!快30歲的人了。但我一想到那個外國人眼睛里流露出的嘲笑,便感到一股不可遏制的力量,用冷水沖沖頭,繼續(xù)看到天色微明。半年的時間,我雖然能捧著字典看說明了,但仍無法弄懂它的原理。有時,我想:如果能在學校里系統(tǒng)地學習一下多好啊!但馬上又打消了這個念頭,那是有門路的人去的地方,再說,誰要你這個老學生呢?
所以,你可以理解,當我知道像我這樣30歲的人也可以有一次最后的機會考大學時,是多么的振奮了!我拿起學生時代的課本,好像看到了久違的朋友;當我用鉛筆解題的時候,就好像以往老師站在背后盯著我,心里撲撲直跳。開始我還不好意思把中學課本拿到單位去看,但我一想到那洋人的眼神,便一下拋棄了全部包袱。年紀大,水平低,并沒有什么可羞的,可羞的是關鍵時刻你拿不出東西來,丟祖國的臉。我很快瘦下去了。
母親,她是一個退休的教師,望著我深陷的眼睛搖著頭。但她總是在半夜給我端上一碗熱雞蛋掛面,輕輕地說:“別累壞了,哪能十年的功課一下子……”我感到她走了,卻給我留下了難言的溫暖和鼓勵。她是支持我的,但心疼……
考試的日期一天天近了,我的孩子也一天天快要出世了。如果不是別人在圖書館里找到我,別說孩子出世,就是孩子她媽住院了,我都不知道。當我沖進病房時,差點把阻攔的護士撞了個跟頭。我站在這嬰孩面前,那種驚喜和惶恐的心情是每一個第一次做父親的人都可以理解的。但我站在這疲憊的母親面前的另一種心情卻是別人沒法體會的。在這一年里,我干了些什么呢?別說當個好丈夫,更不要說當個好爸爸了。我捏著自己油污的帽子,半天才說出一句話:“我應該干點什么呢?”“什么也不用你了,”她吃力地張開蒼白的嘴角:“你去溫書吧。”
當我回家攤開書本的時候,(窗外正飄下最初的雪花,)我想起了這一年。我感到盡管在家庭里我是這么不稱職,但我是和時代的脈搏一起跳動著:堅實、有力。我想,親人和這剛出世的姑娘會理解我的:不戰(zhàn)斗,再年輕也已經衰老;戰(zhàn)斗,再年老也會永葆青春。誰說人過三十天過午?我感到自己身上正復蘇著一股新鮮旺盛的活力。我感到自己年輕了,樸實了,振奮了。這平凡的,有時往往是枯燥的學習不正是向那些政治空談家討還青春的戰(zhàn)斗嗎?#p#分頁標題#e#